2025.07.02

蔣勳談洪瑞麟

洪瑞麟,1912年生於台北大稻埕。 


父親鶴汀先生,14歲自故鄉泉州移民台北大稻埕,在船頭行街為商家管帳。閒時作畫寫詩,有「墨梅圖」傳世,詩文筆墨都有文人畫涵養。


9歲至15歲,洪瑞麟就讀稻江義塾。「稻江義塾」的私塾長——稻垣藤兵衛,以及喜愛美術的老師吳清海,最早影響洪瑞麟思想啟蒙。


日治時代「義塾」是民間自力興辦的學校,與正規官方「公學」不同。可以同時保有日文與漢文的學習。


據洪瑞麟回憶,私塾長稻垣藤兵衛是虔誠基督徒,以基督的博愛闡述人道主義。他也同情台灣人在殖民處境下的卑屈,常與蔣渭水的「文化協會」往來。


吳清海老師透過日文美術雜誌介紹歐洲名畫。1924年,洪瑞麟臨摹了米勒和杜米埃的作品。米勒歌頌農民的「拾穗」,杜米埃刻畫底層民眾的「洗衣婦」、「三等車廂」成為青年洪瑞麟嚮往的美學典範。


休息 1955


1924年,石川欽一郎第二次來台灣,1929年進入倪蔣懷出資成立的「台灣繪畫研究所」任教,也推動了對台灣畫家影響至深的「台灣美術展覽會」。 


圍繞著石川老師,李石樵、李梅樹、陳植棋、倪蔣懷、陳澄波、藍蔭鼎、洪瑞麟等人走出台灣新美術的多面向思維。


1930年,十九歲,洪瑞麟隨年長他七歲的陳植棋赴日留學。


陳植棋對洪瑞麟影響極深,他就讀台北師範時就因反抗日籍校長歧視台灣學生,引起學潮,被學校開除。陳植棋參加「七星畫壇」,與陳澄波創立「赤島社」,持續影響台灣青年自覺運動。


洪瑞麟曾口述:「同樣是台灣人而又像兄長的陳植棋,是比石川老師更有親密情感的。」


1934年洪瑞麟在東京,就讀帝國美術學校,也參加了「前衛藝術家俱樂部」,接觸歐洲立體派、野獸派,表現主義與抽象主義,使他很快揚棄了保守學院的桎梏,打破十九世紀的古典學院框架,走向二十世紀新美術的自由廣闊多元表現。


洪瑞麟就讀帝國美術學校的時間,正是日本「普羅美術家同盟」影響力最大的時期。「普羅」一詞源於拉丁文「proletarius」,原指古羅馬城邦中無土地、財產的階級。十九世紀歐洲衍伸為社會底層的廣大勞動階層。


1931年,九一八事件爆發,台灣與大陸間貿易切斷,影響到洪鶴汀的「元隆茶行」。洪瑞麟生活費中斷,在高砂寮打工,領悟到勞動者的肌肉骨骼,如此不同於學院美術的石膏像模特兒的唯美。


鑿礦 1959


三〇年代,洪瑞麟往返台灣日本。1936年秋天,洪瑞麟回到台灣,初回故鄉,洪瑞麟即赴屏東「裡來社」實地寫生。以野獸派強烈對比的粗獷色彩筆觸,捕捉島嶼南方熱烈艷陽下的濃郁風景。


1937年洪瑞麟走訪日本山形縣,沿途速寫紀錄,「山形市集」畫出凍地蕭瑟的農民。


1938春天,再回到台灣,前路徬徨。當時,台灣青年畫家有去大陸的(劉錦堂、陳澄波、郭柏川),有赴歐的(顏水龍、楊三郎)。因為父親年邁,長兄猝逝,洪瑞麟決定負擔家庭重擔。他留在台灣,選擇到倪蔣懷經營的瑞芳「懷山煤礦」工作。


這個選擇,影響了洪瑞麟的一生——在煤礦礦區度過他一生最重要的三十五年。


他的前輩偶像,有梵谷,有高更,有杜米埃,都是出身中產知識份子家庭,卻從安逸優雅出走,走向礦工、農民,走向原住民,走向低卑生活的勞動者,那是「普羅」思潮的核心呼喚吧。


「請你放棄祭壇前的祈禱,神已不在你面前。祂已到全身泥巴的工人們那裡。到滿身流汗的農夫那裡⋯」


1977年前後,剛從歐洲回來,我探訪了洪瑞麟先生。我到了瑞芳煤礦,沿著基隆河谷,探訪幾個煤礦礦區,在貢寮河谷山坡邊,進入一家一家工寮訪問。


當時,瑞麟先生已從勞動工作退休(1972),神彩奕奕。「祂已到全身泥巴的工人那裡⋯⋯」猶記得他引述泰戈爾詩句時臉上的光芒。


三十五年歲月,瑞麟先生把自己從一名留日歸國的知識份子,徹底改頭換面,成為一名礦工。他和礦工兄弟下礦坑,一起經歷坑洞鬱暗悶熱的高溫,一起經歷用鐵鍬鐵杵挖煤的重勞動,一起擔心受怕,不知何時礦坑會崩塌⋯⋯


洪瑞麟,不再是畫家洪瑞麟,而是同伴們拍肩搭背暱稱的「矮肥仔洪」。


礦工速寫 1953


洪瑞麟自述「我的畫,就是礦工日記。」


日記不在乎詞藻優美,不在乎文體修飾。日記的力量是貼近真實的生活。 


下礦坑的時候,當然不能攜帶大件油畫畫布,在幽暗坑洞,顏料也似乎失去意義。洪瑞麟持續在小紙片上迅速勾勒捕捉礦工勞動時的身體。坑底高溫,礦工幾乎赤裸,他們的骨骼,他們勞動時的肌肉變化,一一記錄在這些小紙片上。


這些完全貼近真實生活的素描速寫,是學院的美術學生無法想像的,因此也彌足珍貴。


1980年,瑞麟先生將移居美國。我有緣看到他這一批帶在身上出入礦坑的速寫,紙質破舊,有些兩面作畫,有些是畫在懷山煤礦記帳紙上。我以為這是瑞麟先生三十五年礦坑生活最真實可貴的日記。


盧奧頌 1956


這些樸素真實的礦工紀錄,沒有受到收藏家的重視,我也擔心一張一張散去,失去整體在一起的凝聚力,因此推薦給新港文教基金會,希望可以完整保存。有朝一日,可以展出,對瑞麟先生,對許許多多曾經貢獻生命的勞動者,對熱愛故鄉的下一代,應該都是可以引人深思的史料吧。


2025年三月春分 蔣勳記於台東


附註:1979年洪瑞麟在春之藝廊舉辦「三十五年礦工造型展」,我有「矮肥仔洪」一詩祝賀,引述於下:


矮肥仔洪/蔣勳

他們不叫你洪先生

他們叫你矮肥洪

他們跟你拍肩搭背

他們不向你連連鞠躬

他們不懂什麼是畫家

他們只知道你是一個好礦工

矮肥洪

矮肥洪

什麼是畫家

你跟我們一樣髒

你跟我們一樣邋遢

滿身汗臭

一臉煤渣 

跟我們一起喝米酒

菸屁股還要猛吸最後一下

你跟我們一起下坑挖煤

你跟我們一起嬉鬧笑罵

什麼是畫家

矮肥洪

矮肥洪

泥漿裏可以活下去

惡臭中可以活下去

黑暗中可以活下去

勞累下可以活下去   


致死的危險中也要活下去 

我們要活下去

礦洞外有等待的妻子和兒女 


矮肥洪

矮肥洪

我們不知道你畫什麼

我們只知道 

挖出的煤可以燃燒

這黑暗的煤 

這濁臭的煤

燃燒了

就是火光和熱焰

使人間不寒冷

使人間不黑暗

矮肥洪

矮肥洪 

你是畫家嗎

你跟我們一樣髒

你跟我們一樣邋遢

滿身汗臭

一臉煤渣

洞口外也有妻子兒女

擔心等待的一大家

矮肥洪

矮肥洪

你是一個好礦工

一定也是一個好畫家